【凯源】蒲草田
文名是重庆的一部分
BGM-孙燕姿《天黑黑》
00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
01
王源又一次被挖掘机的轰鸣中断午睡清梦。
电风扇“吱呀吱呀”对着头顶吹，被子被不老实的梦中人揉成一团踢至床脚。他睡眼惺忪地起身，正午两点的光线透过窗户落在眉梢；奶奶在院子里晒被子，王俊凯在一旁帮忙支棱起竹竿和麻绳，皮肤在太阳的照射下呈现健康的小麦色。
“又麻烦你了小凯，我去叫源源起床。”
阳光下的人影越来越近，少年身手敏捷翻过窗台，带来的风吹起窗帘边儿；王源还没看清墙上挂钟时针与分针的夹角，就被猫一样的脸蛋占据大部分视线。
“起床啦懒虫，下午的课要迟到了。”
王俊凯见瘫坐在床上的人仍在神游，伸手捏了捏王源的脸颊肉，笑出明晃晃的小虎牙。
“绿豆汤要被我喝完了，快来。”
大概就是这样零散的元素：嘈杂的拆迁噪音，午后光线以固定角度洒在铺着菱形瓷砖的地板上，永远睡不够的午觉，暑气消散不尽，冰镇绿豆汤汁水甘甜，加上王俊凯，足以构成难以磨灭的丰盛夏天，在王源的记忆里顽固扎根好多好多年。
02
蒲草田是重庆渝中的一片街区。
居民楼与大礼堂西南侧人和街一带历史文物建筑经历多年风吹雨淋，最终逃不过为城市发展规划而拆迁的命运。地铁兴建工程缓慢推进，一栋又一栋小楼被贴上“早签约 早搬家 多收益”的红底黄字横条儿，然后在某个时间点轰然倒塌。
王俊凯和王源是一楼门对门的邻居。
那是片区内仅剩的一座矮房，外墙体由于长时间的日晒剥落，留下残破而灰蒙蒙的立面，矗立在一众尘土飞扬的碎石土方之中，如同一座倔强的孤岛。
五年级放学比毕业班早。王源四点多到家，搬个矮凳坐在楼前的空地上，手里端着搪瓷碗，小口喝着中午没剩下的绿豆汤。等傍晚风逐渐柔和，几个穿制服的人惯常进入楼里挨家挨户询问游说，第一个敲开王源家的门。
“搬迁进程要抓紧了，户主还没回来吗？”
“没回，广东那地儿打工叻。”
春节一过父母双双南下，留王源和奶奶守着房子，三个多月一次也没回来。王源乐得没大人管教，却忘了隔壁有个大自己一岁的臭屁小孩。
“你又不去写作业！”
绿豆汤见底，王源不爱吃豆子，喝光汁水伸出舌头舔干净碗沿，就看见准小学毕业生王俊凯从远处斜坡小跑而来。男孩在春夏季节与枝丫一同抽条生长，四肢精瘦，站在面前挡住小半夕阳，接过碗仰头将因挑食剩下的绿豆一口咽下。
“你去洗碗，一会儿给你看个好玩的。”
王俊凯把碗递给王源，抬脚往家里走。拆迁办的人刚准备敲王俊凯家门，看见男孩便熟络地打招呼：“你爸又不在家？”
“肯定不在，这个点儿估计街口麻将馆摸牌呢。”
拆迁办的人习以为常，转身上楼。王源洗干净碗出门，看见王俊凯也搬了个矮凳，手里不知捣鼓着什么新奇玩意儿。
“这是个啥子哟。”王源走过去蹲在王俊凯脚边，脸凑过去，看他手里把玩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盒，时髦新奇，按几个键，旋一旋按钮，便发出声响，放着两人都听不懂的歌。
“收音机撒，别人拿来修的，明天就得要回去，也就今天能玩一会儿。”王俊凯索性椅子也不坐了，跳下来和王源蹲在一块儿，两个小脑袋往收音机音响边上凑，恨不得钻进铁盒子里的世界。
王俊凯家里修小家电，生意往来，街坊嘴碎，闲言随着人情交往四起扩散，说这家男主人好赌，修小家电赚的收入全给搭了进去，老婆也跟人跑了。王源奶奶可怜对门小男孩爹不疼没娘管，把王俊凯当自个儿孙子疼，经常喊他来家里吃饭。
这些复杂的事情王源不懂，他崇拜王俊凯，因为小凯哥哥愿意吃自己不爱吃的绿豆，而且他总有一些从四处收集来的新鲜玩具，一天一个花样不带重复。
“这唱的是啥，没听过。”王源家里没电视，学校里大字也没认全，凑上耳朵努力分辨收音机里的女声。
王俊凯瞪大眼：“这个我听过，我们班班长MP3里有，好像叫孙燕姿《天黑黑》，孙燕姿唱的。”说着把收音机塞到王源怀里，“还是你出生那一年的歌哩。”
王源小心翼翼把收音机捧在怀里，小小心脏沉甸甸。旋律慢慢，女声干净又清透；五月的傍晚天光大亮，他却感觉似乎随时要下雨。
“我长大后要去外面的世界。”王俊凯安安静静听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鼻息的喷在王源眼睑上方温温热热，“收音机里的人，还有我们老师，总是说一些远方发生的事情，我想亲眼去看看。”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收音机里女声还在唱。王源抬眼，面前的王俊凯嘴唇紧紧抿着，眉头微皱，光斑跃上他的额发，眼底倒映夕阳的余晖亮晶晶。
他在那一瞬间被蛊惑。
03
重庆上空划过几声惊雷，落过几场瓢泼大雨，在温度计数字最后一次突破四十后，王俊凯踩着夏天的尾巴成为了初中生。
升入六年级对王源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区别在于王俊凯不再和他同校，去到了几条街区开外。每天早上两人在小学门口分别，王源背着书包进校门一步三回头，和穿着统一校服的王俊凯恋恋不舍挥手。
中学有食堂，王俊凯为了方便也不再回来吃午饭。奶奶依然每日熬煮绿豆汤，王源盯着碗底剩下的豆子满心惆怅，没有人帮自己吃，只好咬咬牙闭着眼学着王俊凯的样子一口吞咽下去。
好想快点长大。王源想，不用吃不喜欢的绿豆，还能和王俊凯去一起上学。
他这么憧憬着，于是在某个周五下午放学后直奔王俊凯的学校，恰好碰上王俊凯和同班男生勾肩搭背从校门口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喊王俊凯就注意到了他，五官因惊喜的笑容皱在一起，像只长大了的小花猫。
“你啷个跑来咯，刚好带你去吃个好吃的。”王俊凯没犹豫，勾过王源的肩就往拐角小巷子里走。巷子里聚集了许多背着书包的学生，王源打量四周，周围人都和王俊凯穿着一样的校服。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是个糖画小贩，在一众没长大的孩子好奇的注视下在粘板上勾勒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动物图像，引得周围一圈惊叹连连。中学不让带零花钱，偶尔有家长带着来买的孩子总是在瞬间成为人群羡慕的焦点，手里拿着糖画趾高气扬离场。
王俊凯牵着王源挤到前头，小贩头也不抬：“转一个图案5毛，自选5块。”
王俊凯听罢，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豪气地拍到小贩面前，肩膀撞了撞王源，挑眉：“哥请你吃，挑一个你喜欢的。”
五元在王源眼里是一笔巨款。他一下子成为了羡慕目光的中心，吓了一跳，又窘迫地扯了扯王俊凯的袖子：“你去哪搞来这钱？”
“帮着我爸修东西，最近能独当一面了，修一个收音机就能赚五块。”王俊凯脑袋里好不容易搜索到一个今天刚学的新成语，推着王源走出人群。王源被好多双眼睛注视着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被麦芽糖香气勾得心痒。
小贩问两人生肖，王源掰着指头想了想，自己属龙。
“画个兔子吧。”王俊凯揽着他的背，手掌心热源滚烫，王源转头盯着男孩鬓角一滴汗，“你属兔。”
王俊凯急了：“你是不是傻？这转盘上龙明明就最大个儿，兔子多吃亏。”他伸手拨弄转盘指针，把五块钱纸币递到小贩鼻子底下，“要龙，我们要一只龙。”
颠锅起勺，金黄色的糖浆在粘板上受热凝固转眼画出漂亮形状。王源看得出神，丝毫没注意身旁王俊凯一脸宠溺望着他笑。
一只张牙舞爪的龙飞到王源手上，遮住他小半张脸。转盘概率小，周围学生没几个真见过龙形糖画，纷纷给予注目礼。王源举着竹签儿，仿佛举着一面属于他的旗帜，在王俊凯的护卫下昂首挺胸走出人群。
糖画精细，王源踌躇半天舍不得下嘴，最后伸出舌头舔了一口龙头便递给王俊凯：“你也尝尝。”
王俊凯探过脑袋轻轻咬掉龙尾巴，下唇蹭到王源虎口，“我不爱吃甜的，你都吃掉，哥看着你吃就好。”他眯着眼看着王源笑出小虎牙，“我们源源要像龙一样飞黄腾达。”
放课后的校门口熙熙攘攘，王源一手拽住王俊凯的书包带，一手捏着竹签，吃得鼻尖沾上麦芽糖黏糊糊；小孩生得乖巧漂亮，一双杏眼清亮，软软的黑发汗湿搭在额头，晚风吹过，开出一朵花。
糖块卡在喉咙口难以下咽，王俊凯喉结紧了紧，突然口干舌燥。
读一天书下来统共也就记住了几个成语，全说给王源听了，他想。
04
王源还没来得及和新班级的同学打招呼便踩着下课铃直奔楼上高二年级的教室。
老师拖堂，他百无聊赖地靠着走廊围栏，看着坐在最后一排脊背挺直的王俊凯，时不时趁着讲台上老师背身板书和同桌交头接耳笑得见牙不见眼。好不容易等到老师挥手放人，教室里爆发一阵嘈杂；王俊凯同桌眼尖瞄见门口探头探脑的王源，“哎你弟来了，在门口。”
王俊凯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大步一迈来到王源跟前，周围几个男生也围了过来，“凯哥打会儿球吗，三对三？”
王俊凯望向王源，神色犹豫：“我打会儿球，要不你去操场等等我？”
王源没什么急事，只是想和王俊凯一块儿回家而已。于是他点点头，看着王俊凯被同班男生簇拥着一路小跑下楼。
迈入青春期的男孩们精力旺盛，球场上的王俊凯带着一股不常见的狠厉劲儿，卷起校服的短袖露出隐约有些肌肉的小臂，目光如炬，带球灵活穿过防守的人墙，起跳投篮上衣随着动作掀起，露出精瘦的腰腹；三分投中，引来四周一阵欢呼。
十六岁的身体经历了一次再抽条，身型瘦削挺拔，肩膀骨架足以将宽大的校服撑出好看的形状。回家路上王源扭头看身旁高出自己一个脑袋的王俊凯，脸颊两侧的婴儿肥褪去，鼻梁唇峰与下颚线勾勒出凌厉的线条。
他什么时候比自己高这么多了。
自尊心作祟，王源悄悄踮起脚尖努力缩短自己与王俊凯的身高差，结果没走几步就被抓包；王俊凯被王源的幼稚举动逗笑了，他揉揉弟弟的脑袋，手掌划过胳膊来到手腕处，将王源的手包进自己的手心里。
“不用着急，总有一天你会长大然后赶上我的。”他牵着王源走了几步，忽然把搭在肩膀一侧的书包背到胸前，在王源面前蹲下，示意他到自己背上来。
他们居住的小楼前有一条不算陡的斜坡，夏日的炎热助长王源的小孩子脾气，于是王俊凯总是耐着性子，任劳任怨背着小懒虫走过那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路。
胸膛紧贴脊背，运动后的热量从心脏出发途径四肢，再通过紧挨着的肌肤传递。王源把脑袋搭在王俊凯的颈窝处，耳边是粗浅的呼吸，一声一声唤醒心脏同频共振。
他昏昏欲睡，余光里是王俊凯没有修剪整齐的鬓角碎发；王俊凯的双手牢牢托住他，仿佛托住了从过去到未来、温和而永无尽头的年岁。
上坡路总有走到底的一天。
父母从广东回来妥善处理了搬迁事宜，王源在准备升高二那年的暑假跟着奶奶搬进了几个街区之外的新式楼房。准高三生王俊凯一整日都在学校补课，下午搬家前王源左等右等没等到人，晚上收拾完房间后又溜回旧址。
他爬上长长的坡，道路尽头的居民楼笼罩在浓重的雾气中，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人身披落寞夜色，指尖星火忽明忽灭。
“小凯？”
王源认出王俊凯，疾步走到他身边坐下试图抢夺手里快烧到手指的香烟，王俊凯却先一步把烟头扔到脚边踩灭，四周又堕入黑暗。
王源看不清王俊凯表情，他向一直以来的热源靠拢，膝盖相碰，却听见轻不可闻一声叹息。
“我不念书了，要辍学去打工。”
父亲赌瘾终于是连拆迁补贴的钱也输光，甚至欠下高利贷。王俊凯托王源父母的关系在东莞的工厂找到一份工，趁着王源在学校晚自习的时候坐夜班火车离开了重庆，临走时托同学给王源留下了一个收音机。
搬迁后家里新添了彩电和空调。王源下了晚自习回家打开电视，几年前横空出世爆红的少年偶像组合穿着不合身的小礼服，脸上点缀着夸张的妆容，跟随旋律又唱又跳。
王源觉得刺耳，索性关掉电视抱着收音机躺进被窝，任凭黑暗与时间一同缓慢流动。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王俊凯变成了电视机里少年偶像组合的成员，穿着光鲜表情夸张；十八岁的王俊凯五官立体分明，浓重的舞台妆发反而锦上添花，他举着话筒站在自己面前，笑出明晃晃的小虎牙。
王源在凌晨从梦中汗涔涔地醒来。
房间里的空调不知为何停止运作，他满头大汗地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方泛起的鱼肚白，打开收音机。
深夜谈话节目重播，不知疲倦地循环播放点歌人的心碎，只是王源依然听不出是哪首歌。
王俊凯一定知道，他想。
05
高考完第二天，王源坐上从重庆开往东莞的火车。
王俊凯一走就是两年。父母回重庆时给王源带了一台小灵通，简陋的通讯工具存储了无数条通话记录与往来短信，成为王俊凯南下打工后二人唯一的纽带。他们大部分的通话时间都在晚上，电波连接两颗遥远的心脏，陪伴在彼此身旁的除了一台收音机，还有夜空中那枚月亮。
王源问王俊凯：“打工辛不辛苦？”
王俊凯总是打着哈哈将这个话题模糊过去，话锋一转说起沿海地区与内陆截然不同的城市规划，费老大劲儿才能听懂的广式口音；南方恼人的梅雨季，和窗台上永远晾不干的上衣。
真切而立体的，外面的世界。
彼时正值王源升高三的暑假，他打开电视看着地图东南角显示黄色预警，听着王俊凯沙哑的声线在几千公里外时断时续保持沉默，心室充盈又杂乱，一如台风过境。
他很想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话到嘴边又踩住刹车溜走留下空白，徒留清浅的呼吸声交错。
王俊凯出声打破短暂沉默，“考完试要不要来我这里看看？”
王源倒腾了几趟公交，一路颠簸差点没把胃里酸水晃出来，几经周转总算找到王俊凯所在的工厂。
他坐进路边一家肠粉店，凝望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偶尔穿插几个港片里才有的时髦男女剪影。王源埋头给王俊凯发定位，对方回复马上就到；再一抬头，就看见王俊凯人大踏步走来，目光穿过嘈杂，直直望向王源眼底。
这座城市容纳了太多为了生存下去而拼命直起腰背的空洞灵魂，面上的疲倦与坚韧相似得惊人，缄默整齐划一，仿佛和不远处车间内流水线上的商品一般批量生产。
可王俊凯把他们都比了下去，王源一瞬间就下了判断。两年不见的人五官被打磨得愈加凌厉，神色老成，桃花眼里却藏着一丝玩世不恭与倔强；穿着最简单的T恤牛仔裤，气质照样出众的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久违的面对面，王源还在斟酌如何开口，王俊凯已经在对面落座，伸手捏了把王源的脸颊：“瘦了，看来高三真的辛苦。”随即扭头唤来服务员，熟门熟路地点了好几种口味的肠粉。
“哥现在是拿工资的人了，吃不够再点。”
那带点稚气又豪迈的模样印在王源眼里，竟与当年糖画摊前的男孩重叠。他一时语塞，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黑了。”
“是吗，这里的紫外线很强是没错。”王俊凯丝毫不在意。热腾腾的食物端上来摆满一桌子，王源的嘴也被投喂得满满当当；他用筷子示意王俊凯也吃点，那人却只是托腮看着他笑：
“不打紧，哥看着你吃就饱了。”
肠粉与热汤，香气勾人肚；王源大口咀嚼，心口酸酸涨涨。
他按奈不住想问王俊凯，赚够了还债的钱没有，什么时候回家。可他又怕自己一开口，多年以来的情愫就要冲破堤坝。
王源本打算在王俊凯的宿舍和他挤一张床，被王俊凯否决了，说宿舍里条件太差，我们源源是准大学生不能吃苦，于是找了附近一家宾馆住下。王源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看见王俊凯盘腿坐在床上，皱着眉头看手机；表情却在抬眼瞬间恢复正常，招手让他过去吹头发。
吹风机动力满格，暖风伴随着王俊凯掌心的温度在头上来回扫动。王源昏昏欲睡，逐渐放松身体靠向身后人。某个瞬间他突兀地感觉后颈贴上一片温热，吹风机被关闭，王俊凯的手臂拢在两侧，形成一个虚虚环抱的姿势。
王源动了动脑袋，空调冷气钻进后颈皮肤和王俊凯嘴唇之间的缝隙；他仰头，耳廓蹭过身后人下巴一阵刺痛，王源看见了王俊凯没刮干净的青色胡渣。
他闭眼，不顾姿势别扭，坐直身子凑了上去。
王源想象过无数次，工作后的王俊凯是什么模样。
此刻所有好奇与疑问一并具象化，他被男人身上残留的机器铁锈味紧紧包裹，呼吸被掠夺，王俊凯带着烟草苦味的鼻息吻过王源嘴角。
广东的雨季在一夜之间来临。
湿气在皮肤上凝结成水珠，然后被身上人四处燎原的火苗烧干蒸发；冷热交替让他浑身战栗，视线里宾馆天花板上的吊灯碎成了好几瓣。
热带洋流席卷而来，王源堕入深海，温暖的海水将他包围，半梦半醒之间有人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让他溺水。
被托举的那一刻，他如同寻得安全之所的鲸鱼，沉沉睡去。
06
王源填志愿选了海滨城市。
他的高考成绩不错，老师建议向东南沿海靠拢，日后就业机会多。思来想去比对专业，最后落在隔壁省份。
和王俊凯隔着四个小时动车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有些事被他们心照不宣地默认遗忘。隔天早上王源转醒，四肢酸疼仿佛被车碾过一般；起身捡起四散在地上的衣物，恰好撞见拎着早餐进门的王俊凯。
四目相对只是一瞬，王俊凯撇过头，把早餐放在小桌上，转身去了浴室。
直到下午王俊凯送王源登上去他父母那儿的大巴，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
王源上了大学后变得异常忙碌，课业、学生会竞选、社会实践填满了他的时间表。
不是没有收到过同级女孩甚至是学姐明示暗示的告白，却总是以“好像没有时间呢”为理由拒绝。
他依然会和王俊凯发信息——二人的失语症在王源坐上大巴后收到王俊凯“到站给我回个信儿”的短信而破冰，然后保持在不尴不尬的温度。
新换的智能手机早早具备了视频通话功能，却一次也没有被启用过。王源在终于完成第一学期期末考可以松口气的的时候，一通视频电话打到王俊凯那儿，却被镜头那一段缠着纱布夹板的人吓了一跳。
王俊凯打工出了小事故，幸运的是没伤到要害只造成了轻微骨折。王源拎着暖瓶回到王俊凯宿舍，看那人呆坐在窗边曲着一条腿，越过铁栏杆望着灰蒙蒙一片低矮的厂房出神。
“过来吧，我帮你擦身子。”
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命中注定的，王源想。他小时候跟在王俊凯身边长大，崇拜与依赖都给了那个人；于是长大后在得知王俊凯受伤后第一时间买票来到他身边。
王源拧干毛巾，盯着头顶炙热的目光，小心翼翼避开王俊凯伤折的部分擦拭。打算去换水的时候，忽然被紧紧抱住了。
“王俊凯？”
被喊名字的人不为所动，完好的左手强硬地搂紧王源的腰，上了夹板的右手笨拙地箍着怀里人的肩膀。王源被禁锢在臂弯里，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在轻微颤抖。
“我钱差不多攒够了，今年夏天就回去。”
“真的吗？！”
王源兴奋得想要挣脱出怀抱，却又被按住脊背，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珍宝；王俊凯的下巴搁在他肩上，发出轻不可闻一声叹息。
“让我抱会儿。”
王源不动了，乖巧地任凭王俊凯将心脏跳动的频率传递到自己的胸腔。
多好啊，他想。多年的坚持与不可言，似乎要迎来一个眉目清明的时刻了。
大一第二学期一结束，王源便兴冲冲地买票回家。一路上他给王俊凯发了几条信息，没有收到回复。他也不着急，想着回去就能见面，狭小闷热的车厢也不再难熬。
拖着行李箱气喘吁吁爬上楼，奶奶早已候在门口。王源把行李箱往房间一丢，正准备出门去找王俊凯，就被奶奶喊住了。
“哎你这孩子，一回来就火急火燎的要去哪儿。人小凯给你留了东西你也不看看，找机会要和他说声谢谢。”
王源怔愣在原地，“王俊凯？他来咱家了？什么时候？”
“也就前几天的事儿，他不是要结婚了吗？孝顺孩子有福报，打工被厂长的女儿给看上了。虽说是入赘，但人家二话不说帮着还清了债，”
奶奶打开抽屉拿出一包喜糖，“说是和他爸搬去广东那边，临走时送了不少东西过来，还有这袋喜糖，说是要给你的，里面全是你喜欢的口味。”
王源一个手抖，喜糖袋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蹲下身，里面的糖无一幸免。
王源蹲在地上好久，才慢慢起身。
他突然想到，以后的距离是多少个小时的动车都无法到达了。
回到房间打开空调，王源瞥见床头柜上的收音机，表面沾了薄薄一层灰。
智能手机时代，功能单一的小家电逐渐被千禧一代遗忘。王源检查电池，拨动旋钮，一阵“刺啦”杂音过后，铁盒里的世界与房间连通。
“明年就是孙燕姿出道20周年了，相信她的歌对于当今不少年轻一代而言都是成长历程中难以磨灭的青春记忆。那么接下来让我们来回顾她的出道成名曲《天黑黑》……”
窗外天色渐暗，王源没有开灯，就这么和衣躺上床，在暮色里安静地听轻柔女声唱歌。
“ 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
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
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好孤独”
重庆开始落雨。
下起雨，也要勇敢前行。
他思绪飘远，回到了梦里的小时候，有王俊凯的蒲草田。
END
夏秋合唱八周年快乐。很荣幸受邀参加此次活动，谢谢策划人员以及参与写手付出心力带来715满分浪漫。所有故事均可点击#八忆山水夏逢秋 tag查看。
感谢 @Yorward 向我伸出橄榄枝。这个故事的大纲早在2018年我还在国外念书时就已经存在于草稿箱，如今终于有机会完稿并呈现。
这个号很久不上，才发现以前写的很多故事都被banned了，改日会做一个云合集。
感谢相遇 有缘再会
佩 2020.7.15
